所谓“性格”,是属于社会心理的一个范畴,它是表现在人的态度和行为方面的较为稳定的心理特征。而所谓“湖南人性格”,则是指表现在“湖南人”这个群体身上的态度和行为方面的较为稳定的心理特征。研究湖湘文化,不能不研究湖南人性格及其形成的原因。可是这些年来,我们在研究湖湘文化时,对于这个问题却缺乏系统的研究。因此在本文中,不得不首先对于前人,特别是台湾学者在这方面的研究成果做一些简要的介绍,然后再进入本题。
一 到底什么是“湖南人性格”?对于这个问题,过去国内外都有人进行过分析。
台湾学者张朋园先生在《湖南文献季刊》第5卷第4期发表的《近代湖南人性格试释》一文中,通过历史文献的综合,对湖南人性格做了分析。他说:关于湖南人的性格,历史上的记载甚多。《史记》说湖南人十分剽悍,《隋书》谓其“劲悍决烈”,是早有关湘人性格的记载。翻阅湖南地方志,形容湖南人性格的语调,诸如“劲直任气”、“人性劲悍”、“人性悍直”、“民好斗讼”、“率多劲悍”、“其俗慓悍”、“其民尤尚气力”、“其俗好勇”、“好武少文”、“任性刚直”、“赋性习悍”、“刚劲勇悍”、“劲悍尚讼”、“悍直耿朴”、“好勇尚检”……种种评语,不一而足,大多围绕着强悍的性格而言。这些不同的评语,分布全省各州县,几乎无志无之。论者或谓这是志书互相传抄的结果。但在近人的著作中,亦不难发现同样的批评和观点:19世纪60年代布政使李榕(四川人)曾言湘人之“气太强”;90年代,巡抚陈宝箴(直隶人)言湘人“好胜尚气”;湘人皮锡瑞亦有相同的评语,郭嵩焘则直接谓湖南为“愚顽之乡”。民国二十二年(1933)国立清华大学考察团至湘,所得印象与古人的观察无二。该考察团提出的考察报告书说:“一入长沙,即深觉湖南之团结力特别坚强……然同时亦(觉)气量褊狭……吵嘴打架,殆属常事,民风慓悍殆即以此。”综合言之,湖南人个性坚强,凡事认定一个目标,勇往直前,不计成败,不计利害,不屑更改,是一种“不信邪”的“骡子脾气”,在中华民族之中,自成一地区性的性格。此种性格,由来已久,稳定而少变化;与心理学家的国民性定义是相吻合的①。
张朋园先生引用的中国古代、近代和现代人对于湖南人性格的描写,都是有充分的史料根据的,对于自己文章中引用的每一句话,都注明了出处。如果说,张先生将国人对于湖南人性格的论述,基本上都列举出来了的话,那么下面我们还可以列举一些外国人对于湖南人性格的观察。
德国人利希霍芬在《中国——亲身旅行和据此所作研究的成果》一书中,利用他亲自考察的结果,详细描述了中国17个省居民的性格特点。他是德国地质学家,于1861年首次来华,1868~1872年再度来华,后得上海英国商会赞助,在中国内地做了7次考察,走遍了大半个中国。他在上述著作中谈到湖南人的特点时说:湖南人,是长期保持独立的一个种族的后裔。中国的军人主要出生此地,尤其是很多的官员也出生在湖南。忠实、正直、强烈的自我意识加上粗犷、反抗心更是该省居民的性格特征。中国的主要兵源来自湖南,相反,在银行业、商业界则看不到湖南人。……他们的贤明、诚实、率直,不仅表现在嘴上,在行动上也是诚恳的。他们维持着中国人中保守的古老的习惯和信念,重视家庭内的培养,对犯了过错的人所处的惩罚,比未开化的人更严酷。他们极度厌恶对事物马上革新,他们认为那是受外国人影响的缘故。如上所述,湖南不仅中国的军人大都出于此,而且是政治家的摇篮。近代历史上扮演主角的人物有好几个都出于湖南。
利希霍芬还将湖南人与江西人的特征做了比较:“江西人与邻省的湖南人明显不同,几乎没有军事倾向,在小商业方面有很高的天分和偏爱,掌握着长江中游、下游地区的大部分小商业。湖南人没有商业精神,而军事精神十分突出。江西人则缺乏军事精神,取而代之的是对计算的兴趣和追求利益的念头发达。”②
通过以上的分析可以看出,所谓湖南人性格,主要是指一种“好胜尚气”、不信邪、不畏强暴的慓悍而倔强的精神。近代湖南的民主主义革命家杨毓麟将这种性格称之为湖南人“特别独立之根性”,“其岸异之处,颇能自振于他省之外”③;这实际上是认为湖南人有一种“敢为天下先”的精神。张朋园先生认为:“强悍性格所表现的内涵是积极的人生观,是强烈的权威感,是高度的成就需要。”④“敢为天下先”的精神,正是积极的人生观、强烈的权威感和高度的成就需要综合作用的表现,也就是强烈的自我意识的集中体现。
美国人类学者奥天柏(Ottemberg)氏从血型上将世界人类分为六大型:①欧洲型;②中间型;③湖南型;④印度满洲型;⑤非洲南亚型;⑥太平洋美洲型。奥氏所谓的湖南型,包括日本人、华南人、匈牙利人和罗马尼亚系犹太人,其人数当在3亿以上。在民国十年(1921)左右,日本人类学者不愿将日本人列入湖南型之内,正式请求奥氏将湖南型这一名称改为日本型,可是奥氏始终不愿意更改⑤。可见,在奥氏的心目中,湖南人性格在世界上都是可以作为一种类型而独立存有的。
二
湖南人这种“好胜尚气”的性格和“敢为天下先”的精神是怎样形成的呢?对此,前人也做过不少的分析。概括起来,大约有以下三种:
其一,是地理环境说。张朋园先生在他的文章中对此做了概括:自韩愈以来,湖南山川常常受到歌咏,认为山川可以影响到人的性格或气质。韩愈说:“南方之山,巍然高而大者以百数,独衡为宗。衡之南八九百里,地益高,山益峻,水清而益驶,其而横绝南北者岭,中州清淑之气于是乎穷,气之所穷,盛而不过,必蜿?扶舆,磅礴而郁积,其必有魁奇忠信材德之民生其间。”虽然是文学家的笔法,显然主张地灵人杰之说。地理学家傅角今因此在其《湖南地理志》中谓“山川清淑,足以影响于人民之精神”。另一位地理学家白眉初在其《中华民国省区全志》中比较各省民性时说:满洲粗豁,直隶沉郁,山西和平,秦陇迟钝,江浙柔靡,江西平庸,武汉狡猾,四川狭隘,广东激烈,云南质素,至于湖南“则多刚正”。虽然白氏没有说出这些不同民性的成因,明显的,他十分强调地理因素与性格有密切的关系。革命志士杨守仁(毓麟)说其乡人之“风气稍近于云贵,而冒险之性,颇同于粤,于湖南与江西,则相似者甚少”。不知是一种巧合,或者是他影响了白眉初,他们的看法是相符的⑥。
钱基博先生也是主张地理环境说的。他在《近百年湖南学风》的《导言》中,开篇即说:湖南之为省,北阻大江,南薄五岭,西接黔蜀,群苗所萃,盖四塞之国。其地水少而山多。重山叠岭,滩河峻激,而舟车不易为交通。顽石赭土,地质刚坚,而民性多流于倔强。以故风气锢塞,常不为中原人文所沾被。抑亦风自创,能别于中原人物以独立。人杰地灵,大儒迭起,前不见古人,后不见来者,宏识孤怀,罔不有独立自由之思想,有坚强不磨之志节。湛深古学而能自辟蹊径,不为古学所囿。义以淑群,行必厉己,以开一代之风气,盖地理使之然也⑦。
其二,是杂婚血缘说。对此,张朋园先生也有过概括:血缘说认为湖南人之所以有倔强的脾气,是因为不同民族杂婚的结果。自古湖南是蛮夷居住之地,顾炎武说:“诸蛮错处之地,蛮子慓悍乐祸,自汉已然,非可以礼义法制柔也。”似乎因为野蛮不驯,才有强悍的个性。蛮子是一个笼统的名词,说得肯定一点,当指苗瑶而言。传说中“窜三苗于三危”,苗子原居中原地方,因汉人的压迫,南迁荆湖,所以湖南变成了苗子的家乡。由于汉民族人口膨胀,自中原向四方移民。汉人入湖南,不晚于春秋战国时代。谭其骧谓汉唐时湖南已有汉性,可见汉苗杂居由来已久。南迁入湘的汉人,虽然与苗人竞争仇视,久而久之,互相通婚,便发生了混血。所以谭其骧谓:“使吾人能得其母系方面材料……则今日湖南人口中,其可确保为纯粹汉族者,恐矣。”谭氏甚至于说:“清季以来,湖南人才辈出,功业之盛,举世无出其右,窃以为蛮族血统活力之加入,实有以致之。”西方传教士遭受湖南人反对,亦说湖南人血液中有苗族成分,所以才形成强悍的性格。近有一位湖南人谓其乡人之被称为“骡子”,名副其实的,“骡子就是杂种”的含义;汉人与苗人通婚,成了一个混血的民族,所以才有特殊的个性。
如果说,以上是讲的不同民族之间杂交的话,那么李少陵在《江西老表与湖南骡子》一文中,则主要是讲不同地域之间移民的杂交。具体说来,是指江西向湖南的移民与湖南本地土著民众的杂交。他指出,历史上江西向湖南有三次大的移民。次是明洪武初年,第二次是清兵入关初期,第三次是咸丰初年。“湖南人虽是大半由江西迁来,可是湖南原有的土著,仍有不少。这些土著,就是苗人。……因此,我敢于武断的说一句话,我们的爸爸的爸爸……的爸,仍然是三苗。换句话说,我们血统便是三苗的血统,由于江西人——大半是中原人迁入湖南,这些江西人和苗子恋爱起来,便产生了今日的湖南人。……湖南人千万不要骂我,说我们是苗人的后裔,有伤尊严,可是我要再进一步说湖南人是苗人和汉人交配的‘杂种’。”“湖南不产骡子,可是外省人称湖南人为湖南骡子,而湖南人听惯了,也常常以骡子自居,因为骡子有任重道远的美德,人家如此称我,不是赞美我吗?事实上,湖南人也确有一种刻苦耐劳任重道远的美德,这是无可否认的。”⑧
其三,是经济政治因素说。张朋园先生认为,血统说近年来受到心理学家的驳斥,似难成立。苗民性格柔弱,历史上鲜有表现,湖南人之慓悍个性似与